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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金句上热搜,作家周晓枫笔下的夏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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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金句上热搜,作家周晓枫笔下的夏至

夏至

清晨,善者

近来奇怪,很早就醒,两个星期来时间总是固定在清晨四点五十七分,有几次甚至准确到了秒针。睁开眼睛,就感觉清醒已久,并且心里弥散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哀痛。据说此乃忧郁症的典型征兆——梦境的床单撤空,我瞬间跌回现实的马厩,并被粗糙的草梗刺痛脸颊。把头埋进枕席,我挣扎了一会儿,试图摆脱坏情绪。快四十岁,以为自己不惑,可我还是不能很好控制体内的化学反应。是啊,情绪问题往往能具体到化学配方,如同爱情也是多巴胺、加压素和醋酸催产素交互作用的产物。

今天的伤感可以找到仿佛中的理由。看日历,今天夏至。昼夜交替,岁月中的音乐家弹奏黑白琴键;现在节奏慢下来,他在白色的钢琴键上用力敲出一个音符并等待长长的回音……这便是夏至,这一天,北半球的白天最长。似乎并不重要的节气,但它让我想起亡友:苇岸,优秀的散文作家,过世之前,他正在写作《二十四节气》。

选择一个固定的地点观察节气的变化,他注意昼夜的长短、日影的高低、土壤里的水汽和庄稼长势。开篇他这样描写立春:“能够展开旗帜的风,从早晨就刮起来了。在此之前,天气一直呈现着衰歇冬季特有的凝滞、沉郁、死寂氛围。这是一种象征:一个变动的、新生的、富于可能的季节降临了。外面很亮,甚至有些晃眼。阳光是银色的,但我能够察觉得出,光线正在隐隐向带有温度的谷色过渡。物体的影子清晰起来,它们投在空阔的地面上,让我一时想到附庸或追随者并未完全泯灭的意欲独立心理。天空已经微微泛蓝,它为将要到来的积云准备好了圆形舞台。但旷野的色调依旧是单一的,在这里显然你可以认定,那过早的蕴含着美好诺言的召唤,此时并未得到像回声一样信任的响应。”

大地的律动如此细微,唯专注而敏感的心才能聆听。苇岸的散文让浮躁如我者自惭形秽。他倾注那么多的耐心和深情,缓慢酝酿文字,可惜《二十四节气》并未完成,他写了五个节气,止笔于“谷雨”──因为,没有来得及为“夏至”做好时间和素材上的准备。苇岸走的时候三十九岁,拿节气作比,恐怕相当于人生的夏至,从春到冬、从纯真到沧桑的中途,他活到最漫长的明亮白昼。正好,也恰恰是我此时的年纪。

比之曾经,我能否更贴切地体会他当时的心境?年长十岁的兄长,我目睹他告别世界的坚强、挣扎和渐渐的无助,目睹他怀疑之后依然深怀的感恩。苇岸善良而执拗,他有羊一样狭长的脸和向悲剧倾斜的命运,骨灰也归宿于青草。清贫、孤单、谨慎、勤奋、自我克制,他一生都保持着穷孩子的好品德;这个素食者、完美主义者、倡导环保与热爱读书的人,他还有那么多的怀恋与愿望,临终却是无妻无子,肝癌带来的剧痛使他躺在床上都不能获得任何一个角度稍感舒适的睡姿。生活,总是让人带着模糊的动力去爱,去憧憬,去创造……所谓理想,明明是和天堂签好的合同,但又为什么,转眼却作为一张卖身契把人变卖到地狱?

苇岸的自律几近苛求,他很容易自我责惩;作为素食主义者,他在道德反刍里咀嚼和消化,以使自我塑造更趋近完美。在一种纪律性的人生里,遭遇的奇迹是否非常有限,自由从而也失去所向披靡的内力?他让自己像指南针一样信仰坚定,也像干净的动物标本一样告别腥膻……品德清凉的苇岸啊,这是繁盛之夏,你却带来一种令我生寒的深秋预警。因为,我看到一个人如何被自己的美德所滋养,又如何终生被自己的美德所剥削。

我总觉得,过分严格地区分美与丑、善与恶,易于形成审美上的局限——当然它们之间泾渭分明,混淆两者,我们就会丧失基础的衡量标准;但同时,两者存在秘密的交集,对这个交集的发现和承认,是对世界更高的认识境界,也是我们对自己更有价值的宽容。比如爱的美好和恨的丑陋之外,我们或许可以持有更大勇气,看到某些情境下,爱使人平庸且无助,恨却捍卫着必要的个性与力量。邪恶中也有智慧,只不过这是一种分外危险的能量,需要以非凡的胆识去提取。我愿意达成妥协,放弃剑走偏锋的杀伤力,去维护品德亮度与处世和谐,但这不意味着排斥所有阴影,似乎一丝一毫的灰尘都会严重地妨碍纯洁──纯洁,这个词,暗示着容易失去质地的稳定性。以我的个人偏见看来,苇岸的严格多少有些绝对化,他是自己的戒尺,带着不容修改的刻度和准则。为了维护正向的精神价值,他透支自己身体上能够支付的成本。

其实,生命的悖论无所不在,远比二元论复杂多变。一缕明亮的光线,既照耀我们,又映衬出周围更为广阔的黑暗。*药可能不仅仅包着糖衣而已,或许它本身就是让人无法割舍的糖。太多东西,不能绝对依靠理念和理性,来简洁地判断、干净地分割、方便地取舍。但我又深深钦佩苇岸的坚持,感动于他内在与自愿的牺牲倾向,那也是一种安静的勇气。是啊,那些诱惑,那些向往,那些闪耀光斑的理想即使会变成突然的*药,谁又能忍住不去饮鸩止渴?即使幸福索要昂贵的代价,即使许诺有时会变成一场恶*的玩笑,也总有什么,值得,甚至永远值得我们悲剧性地付出代价。

的确,一些方面我与苇岸的观念理解不同,我们曾相对认真地讨论过。苇岸明朗、积极、直朴、慈悲,我和他相比,是不安分的,藏匿更多坏的因子。恶,何用之有?在绝对要求善的上帝面前,恶,近于一种证明,证明我们能够自我操控的一种能力上的象征。苇岸对我的价值取向质疑,并给予过委婉的批评。其实我了解自身的胆怯,了解自己如何时刻受制于来自宗教的震慑。所谓邪念,至少对我来说并非真正恶意,更像小小的挑衅,或是天性中对于即兴戏剧的某种需要。并且,伴生邪念,我立即就会掠过信徒生理反应般的道德惊恐。这种潜在的惊恐,在于我不由自控地做出了条件反射式的肉体忏悔。本雅明曾说:所谓幸福,就是不受自我恐吓而进入内心的深处──这种感触我体会不多,或许说明,因为部分承认魔*的权力,包括承认魔*权力的合理性,我在接受不动声色的日常性惩罚。

与苇岸的分歧起自定义上的偏差,或许也是我的问题所在。虽然认定善是人性中最值得称颂的品质,但我也习惯于把它理解为无能为力的被动的美德;善本身的自重,难免使携带者体质虚弱……那害羞到怯懦的柔情。苇岸看到的,是善含而不露、耻于张扬的坚韧,正是这种内蕴力,当面对黑暗,善者因无畏而不屑。在他的信念里,恶的尖锐必输于善的宽广,像铁在水的作用下生锈。也正是由于苇岸以及和他一样的人们,固执的坚守形成一种无形中的感召,使我反叛的离心力始终弱于吸力,不致陷于虚妄。

善者有其隐蔽的获赠方式。我们发现,一个因爱意而显得柔弱的人,的确易于受到伤害,遇挫中他也难以体会什么积累;但是当磨难结束,他突然得到的意外遗产,远比那些处心积虑的投机者所赢得的更为丰厚。

……漫游在他所适宜的天国里,青鸟就在苇岸的肩头歌唱和睡眠。

上午,小织工

我想象伊甸园只有一个季节,永久的盛夏。生于夏天,这是我的季节。各种绿,透彻或者稠浓。植物的友谊与爱,热烈或含蓄。小谜语似的昆虫:珠宝般的叶甲,琥珀色的蜻蜓;蝈蝈小提琴琴弓般的胫节,蛾子翅膀上的流苏;包括不受待见的“臭大姐”都可爱无比,学名臭蝽,体色呈现坚不可摧的盾牌灰,它的游丝细腿不停错动,当我们用小棍拨弄,它的不安立即转化为一种绝对镇静的方式:装死……久久僵固身姿,仿佛一枚颇具威严感的小像章。鸟儿既歌且舞,我望着它们空中飞行的弧线出神;这时,灰喜鹊的到来有点小煞风景,它鸣音粗粝,节奏分明,好像谁慢慢踩动一架生锈的老式缝纫机。

夏天,阿里巴巴的宝库打开大门——纷繁而至,那些秘藏炫人眼目。现在是上午九点,阳光溪水般明亮,几乎听得见相互碰撞时的清悦之音。我的心情愉快起来,品尝着夏天,品尝着果盘里诱人的玫瑰香葡萄——甜蜜的非洲小乳房。

偶尔翻书,会在页码之间发现植物标本,多以花瓣为主,也有少量叶片──它们来自多久以前的夏天?鸢尾花的神秘之紫,已变成洇开的墨水色——泪滴下情诗的颜色。无名草的伞状花序,颤抖中的小白花,永远停滞在未破童贞的迷惘里。野玫瑰的完美圆瓣,让欧洲的都铎王朝曾以此为硬币图案。还有那些树叶,有的叶缘呈锯齿形,有的边线齐整如弯匕,还有的具有切刻般的剪纸效果。无论曾经的蜡质韧皮还是丝绒表面,死都使它们流失了神彩,变得干枯扁平,易被收纳,也更易破损。有意思的是,许多叶子无论是从单片轮廓还是从叶序排列,造型都近似树;倘若制作叶脉书签,用碱水泡去表面基质,你会发现露出的清晰叶脉就是一棵密咒般被藏起的树。这就是穿越生死的传递,就是祖先的耳语、家族的纹徽,就是使命般的遗产和不被摧毁的记忆。叶脉书签轻盈剔透,薄如蝉翼,它们伴随我的阅读,经历一个个质若翡翠的夏天,尽管再也没有汁液充盈其间……它们就像亡灵久居于扫墓者的回忆。

虫鸣增加了季节的生动。许多昆虫擅长歌唱,尽管体量小,但它们配备着比八音盒还精巧动听的发音板。我小时候抓过一只蝉,非常袖珍,北京话管它叫“伏天儿”。它趴在窗纱上,声音嘶嘶的,有点像病人牙疼时往里吸气。叫得这么轻,这么害羞,这只哑了嗓子的蝉……是少年,度不过变声的青春,因为两天后它就死了。奇怪,不知是记忆的加工还是想象的美化,我记得在自己掌心那具小遗体,仿由青铜打造,泛着隐隐钢蓝色,是尊武士的微雕。此时,窗外的合唱盛大无边,尤以蝉持续的强音为最。高高低低的树冠里,蝉鸣的小马达,传送着带电的发烫的夏天。我知道,苦行僧的蝉,每隔十余年的地下生活,才有一次会在两周内结束的发情期。极尽渴求的身体颤动着,蝉仿佛以此反抗和摧毁贯穿漫长黑暗里那禁欲中的宗教。

生命繁盛,所以这个季节里到处都有屠戮,不过世界也因此满怀生机。频繁的生杀予夺,其中保持着不被道德观束缚的大公正。对掠杀者而言,更不存在什么残忍的道德,一切都是恰切和均衡的,正义只是在软弱者看来面目全非。

比如这只姬蜂,薄得似有似无的翅膀神经质地振动,腰细得欲断,使它的腹柄看上去几近透明,而滑稽夸张的臀部,像火柴磷头凸起并发亮。姬蜂把头一次次探进地上的洞口,半个身子埋陷进去,直至采取倒立身姿……它一次又一次重复这个动作,看似不断叩头,看似一种虔诚朝拜,或许是正以独特的方式处治它所必需的牺牲品。

最为神秘的杀手是蜘蛛。八条腿交错抬升,它本身像个袖珍的精密机械;运用几何智慧织就一张索命网,然后,它怡然地在自己的时钟上坐等,计算随之而来的谋杀。令我迷惑的,不仅是捕杀工具的玄妙,也并非擅长用*者通常所携带的阴险感,我想那些不过是智力博弈──与猎物的体能存在差距时,猎手往往采取其他手段进行弥补。我惊讶于蜘蛛行刺从过程上看,并不显凶残,反而酷似极端的爱。

前不久在江西葛仙山旅游时,我遇到一只令人惊艳的蝴蝶撞上蛛网。停落草尖时,刚开始蝴蝶折合双翼,只有打开时,我才发现,它翅膀上的色彩非常古典,是青花上那种幽寂的钴蓝釉。当我试图近距离观察,蝴蝶翩然起飞……直到,它突然停下,却平展翅膀。停落时翅膀是否折叠,是判断蝴蝶与蛾子的重要区别。青花瓷般优雅的蝴蝶之所以降尊失范,是因为蜘蛛的诡计得逞了。

在此之前,蜘蛛一丝一缕编织它的爱网,体内激情从腹末纺器源源不断喷射而出。它那么沉默、那么富于耐心地等待,纵过客纷纷,网上空空如也,亦不能使它位移──蜘蛛宁愿在角落里枯守,一副典型的痴情者形象。终于,迎来属于它的美人,网丝的黏度使之无法脱身……在强烈的挽留和纠缠下,蝴蝶将永远失去自由。随之而来的一吻,更使蝴蝶无法背叛,它只是蜘蛛纯洁而贞烈的一日新娘。蜘蛛之吻所注入的,由*素、消化酶和抗凝血素等组成,蝴蝶的心被彻底融化,所有抵抗意志都迅速瓦解,液化的身体满怀柔情,它是一个水做的爱人,准备好被蜘蛛享用。

掠食者咬住猎物脖颈,样子就像肉欲狂欢中对爱侣的亲吻;蜘蛛就这样抱吻蝴蝶,吮吸它饱满多汁的身体。亲爱的,你不疼,不会留下残渣,我会一点点地处理你的一切……那种态度,称得上珍惜。你将完全溶解在我的体内,进入我的血液和细胞,这样才算和全部的我在一起,我们难以再分彼此。你知道什么是欲望吗?欲望就是渴望消化对方。被我消化后,你只会留下一对漂亮翅膀,那么薄,还闪烁鳞粉,被风吹得咝咝作响。它将镶嵌在我的网上,仿佛我的螯牙,仿佛我身体中那最重要的部分,曾经深深镶嵌在你的体内。

的确,爱意如死坚强。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纪念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正是讲述这样的故事。面对未婚夫荷默·伯隆的负情,高贵到倨傲的爱米丽小姐用砒霜*杀了他,以永远挽留他的身体和他的心。小说结尾惊心动魄:紧邻肉体已经腐烂的那具骨骸,旁边枕头上有头颅压过的凹痕,以及一绺长长的铁灰色头发。这幕场景,令我联想起一种非常著名的*蜘蛛:黑寡妇。

是的,陪伴爱人的枯骨,那绺属于爱米丽的铁灰色头发,也正是黑寡妇用以缠绕的强韧蛛丝。

正午,热带

温度持续上升,被浊重的热浪裹挟着,我的手臂起了一层微薄的汗。这种热,有点熟悉,想起去年的南美洲之旅……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璀璨灯光,巴拉那河上的老虎洲,伊瓜苏的瀑布,里约热内卢主教堂彩绘玻璃的升天路,耶稣山上在雨雾中仿若流泪的圣像。也许是阅读博尔赫斯的影响,南美洲在我的印象里,雌虎

般拥有华美的文身。而居住在那里的人们,对我来说意味着一种生动与神秘。皮肤是浓朱古力色,打沙滩排球的男人们,耀动完美的腹肌;这里美女更著名:烈日下咖啡色浓郁的肌肤和香气,动物般的腰肢,丛林般丰富的眼神。随处可见,赤道上的风吹拂,绳床上慵懒的女郎发丝飘动……这些热带的宝贝,随身携带着艳丽的狂欢节。

亚马孙河,童年我曾以为它远得无法企及。在马瑙斯坐船,先航行于支流黑河,由于旅游的过度开发,此地已没有什么野趣。导游是位中年男性,大陆退伍兵,辗转最后落脚于这个巴西的港口城市已有多年,他也在感慨风光流逝。风灌进导游持握的麦克风,如闻擂鼓。矿物质和腐烂的动植物使河水泛起厚重的茶褐色,像工业污染所致,其实不然,浊浪中河豚经常跃起光润而辽阔的灵活脊背。这里盛产食人鱼,我看到游客钓起时,它们鳃部发情般诱红的鳞光和险象丛生的锉齿。我用生牛肉粒试钓,上钩的却是另外的品种。这种鱼非常容易咬钩,几

乎不需要垂钓者的耐心。外观接近鲇鱼,生有长须;体表是矿物质似的青灰色,看不见鳞,剥了皮般闪动肉体晶莹细腻的光;头部是几何形状的锥体,镶嵌一对向上观望的眼睛。可怕的是,当它们被摔在甲板上,竟然会发出嘎嘎或咝咝的叫声,这是摩擦鱼鳔周围肌肉或者从空囊中放出气体所致。我终因承受不了这种带来道德压力的叫声而放弃,让这些小魔*继续与习于残戮的食人鱼为邻。

亚马孙河主干和黑河的交汇处,由于水比重不同,两条河秘密地融合,于是形成黑*相间、泾渭分明的锯齿形对峙区域。虽然哲学命题告诉我们,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是此地,他可以同时踏入两条不同的河流。据说把两枚硬币分别投入两色河水,许愿必定灵验。同船人纷纷效行,希望魔法降临。用微不足道的零钱许愿,真经济,这是凡人与圣徒的区别。前者向神或好运邀怜,以小成本博取大收益;而后者,倾其所有,放弃具体的物质财富,追随来自高远的光芒。

在水上餐厅品尝过全鱼宴后,同行者准备密林探险。我畏惧雨林中神出*没的爬行动物,决意在原地等候,尽情享用当地的特色饮料瓜拉那。多年前,在北京十渡开儿童文学笔会,我记得一个瞬间:左弦,这个男人异常漂亮,五官无懈可击,他同时是个敢于亲近蛇的勇士,好奇地从兜售者手里接过一条幼蟒。蛇滑动并纠缠在他的手臂之间,然后搭在他的脖颈上……承担着这一令人恐怖的重量,左弦的五官映照在繁复的波斯花纹之间,笑容迷人,展现着某种杀无赦的邪恶之美。事后他告诉我们,蟒蛇体表并无黏腻,反而是脱水后的干燥、微温;负载着它,并无预想中的吃重,他甚至感到一种难言的缠绵与体恤。冷血如蛇,鳞斑闪烁,有如刚刚诞生的罪恶一样光彩照人,它竟然会贪图一个过客偶尔的宠幸。但蛇始终是我禁忌中的形象,它那老年教父般抿陷的嘴唇、木无表情的脸、不动声色中瞬间的生杀予夺,每每想起都让我不寒而栗。我宁可无缘冒险中的惊喜,也不愿被噩梦恐吓到失常,索性就躺在甲板的吊床上。我隐约做了个梦:一个坐在帝王莲上漂浮的印第安男童,随着水流慢慢消失于幽秘的叶丛之后。虽然单调地消耗着时间,但我并不遗憾,因为朋友们归来纷纷抱怨乏善可陈,只见到一只树懒,并非野生,是专供游客合影的职业演员。我用十美金的原价回购了雷达老师带着嫌麻烦的工艺品:土著头像造型的面具,头饰用金龙鱼鳞围绕,微张的口腔里嵌满食人鱼的牙。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贵族公墓生存着许多流浪猫,它们身姿懒散,体长都差不多,皮毛有着野猫特有的疏于被抚慰的松散。但我很少见到那么有表情的猫,一只灰蓝色的性感雌猫甚至拥有埃及艳后的眼神。光线丝丝缕缕,照耀在大理石碑刻和猫儿柔软的弓背上,也照在我的脸庞,而同时,风,来自死和宗教的清凉,也环绕我异乡人流浪的脚踝。我在许多方面像猫科动物,有一种靠懒惰来捍卫的自由,南美洲似乎能够提供养护这种习性的土壤和气候,令我心仪。而距此不远,街口的探戈舞曲已然响起。繁丽的舞裙,浓墨重彩的妆容,欲望的气息昭然若揭,那条不断挑逗、伸向舞伴胯下的小腿,转眼已缠绕到他缎制的宽阔腰封上。这里的一切都像探戈舞那样,弥散着热烈得像仇恨那样的正午情欲。所有的激情,多多少少,都会渗进一点死亡之味。

游览布市的玫瑰公园时,南美烈日如同落在脸颊灼烫的吻。在玫瑰堆叠的花丛间休息,我倚靠长椅并摘下手表,补涂防晒霜。想着返京后要买一本玫瑰鉴赏图典,这样就可以深嗅回忆……我没有注意到,与此同时,手表已滑落到木椅的栅栏之下。

腕表小巧,像枚时间的种核,伴生植物之根,并很快生长婆娑。回家当晚,没倒过时差,我失眠了。因种植在南美洲的分秒,我听到自己心跳里响应着的嘀嗒声。

午后,座头鲸

搬了张椅子到阳台,躺着看苏珊·桑塔格的书。午后,空气中晕散着轻微的淫逸气息,似乎允诺了某种日常性的个人享乐。生涯潦草,我们身陷沉浮,疲于应对,无暇顾及许多细微的闪光之物。阅读令人愉悦,我从最寂静的劳动里收获丰润回报,并感到自己的温柔与驯服。只有文字能搭建这样的海市蜃楼,结合着逼真描摹和超凡想象。在智慧里所体会到的丧失时空坐标的微妙失重感,我愿意把它理解为灵*的自由。

好久没有静心读书,也使我浮躁到影响写作情绪;偶尔动笔,也是对内心的强制开采,缺乏底气和自信上的支撑。是不是,我已步入岁月的中年、创作的午后?鲜衣怒马少年时,写作者很容易为小小的天赋自得,信口信腕,让自己委身于美妙的偶然性之中。时过境迁,伴随写作经验积累,我却进入掘根而食的黑暗。

散文几乎是我唯一能够操作的文体,我迷恋它的不拘一格。我无情节构想能力,小说家从容穿越于他人空间的智慧我从来就不具备;我也没有诗人的奇思妙想,他们是用魔术驱散律法的精灵。有时,觉得自己是徘徊于小说与诗歌之间的投机商,谨小慎微的努力,不过是把艰难聚敛的一点点财富搞得不像赃款而已。入门尺度相对偏低的散文从未让我觉得出身尴尬,我反而感恩于散文的宽容──它有如一座天马行空的游乐园,而非严厉考场。

我讨厌作者利用散文相较其他文体的趋真性来完成自我美化,好似在道德考场上参赛:他们身上没有任何真实的虫孔,*蔬菜般不详的完美,令我分外警惕。有人以脱离语境的片言为据,把我误认为传统文化的忤逆者,错!我根本连具备这个身份的资格都没有。画不好素描,我难道因此认定自己天生就是野兽派?拿评论家师兄的话来自嘲:“一只螳螂怎么能指挥交通呢?”针对我的偏见而言,被人说成先锋作家如同艺人被认作情色演员,很难说是喜是忧。我有时赞同于传统本身是由不断被巩固下来的先锋组成的,且先锋如果不进入传统的体系,容易流于姿态,或进入湮灭悲剧。在真正意义的传统面前,我心怀隆重的敬畏。我想谁都无法从土壤上彻底拔除自己,任何写作都携带着握笔者的口音、传统和不由自主的爱国主义。即使观念反叛,向往腾空的树冠有多盛大,倒影中的根系就有多漫长。我所反对的,仅只散文单一化的表述模式,这与反对现实主义为小说的唯一表现途径的道理相仿。我强调加法,新的写作手法以生长自身为目的,而非剿杀旧有。在某些前辈眼里,仿若有那么一标散匪,以袭扰传统优雅的稳定性为能事。可谁稀罕当篡权夺位者,什么“新散文领*人物”?写作不是揭竿而起的起义,不需要组织来为自己壮胆的部队。从创作角度,“团结”不是在显示力量,恰恰,暴露出个体的薄弱。作家应该以一己之力来爱或对抗这个世界,而不是依靠团队经营来谋取*治化的利益。

假设我因此被指责为在传统和大师面前缺少基本的谦卑态度,那也无所谓。什么是谦卑?看看食肉动物的狩猎过程就明白了。豹子在捕杀之前,如何低眉顺耳,深躬身躯。它小心翼翼,密切留意猎物点滴的情绪变化和小动作,甚至对方抖动一下眼睫,它都吓得更深地匍匐下去,耐心等待对方平静了,才又像个谄媚者那样谨小慎微地靠拢过去。哪里还能找到比这更谦卑的姿态呢?可一旦到了足够的近距离,豹子倏然跃起,在此之前持续的卑微一点儿也不妨碍它迅速咬断猎物的喉管,并在汹涌的血流里胃口大开地开始宴席。与其把谦虚和恭敬当作得势前的技术手段,我宁愿放弃,选择磊落的傲慢。

在有咸度的生存环境里,写作者能否誓作孤独之鱼,永远张目而不流泪,坚持着,它的畅游、它的鳞刺、它的捍卫和永不止息的生长?

奇峻句式和浮靡色调是我的语言风格,换言之,我一直带有巴洛克式的颓废。写了快二十年。气力的耗损,使我把有难度和规模的题材视若畏途;手法的高度重复,更让人感到疲惫和厌倦,我在频繁的铺张中逐渐失去欣喜和耐心,却又无力挣脱自己制造的泥泞……像满月下溺身沼泽的鹿,带着它沉重、奢华却分外障事的角叉。

写作不过是探求自我的可能和极限,我希望自己的文字能散发另外的体味。我鼓励自己:快跑,快跑,你是十二点钟的表,只要稍稍调整,就会有新的方向和角度。然而,这种欺骗性的煽动往往徒劳,我积重难返。永远有多远?即使一步之遥,如果我无法挪动,它也无法抵达。假设尝试极简主义我必将失败,因为那条路离我太远了。苏珊·桑塔格在谈论杰克·史密斯的电影时做如下评述:“更新的电影──既包括那些出色的作品,也包括那些拍得糟糕、单调乏味的作品──则显示出一种叫人受不了的对任何技巧因素的冷淡,一种刻意的质朴……在美国,而不是在任何其他地方,这一信仰有赖于这种看法,即技巧方面的匀称与精致妨碍了自发性、真实性以及直接性。”她随后说:“如今,对技巧的冷淡常常伴以直露的风格;现代对艺术中那种精心谋划的倾向的反抗常常采取美学克制的形式。”风格与风格之间的差距,有时比文体与文体之间的差距还要巨大。

每个写作者都是在各自的羊肠路上,咫尺天涯,羁旅孤独,或挥霍激情,或面临绝境。

手机响了,短信,是位远方的小说家问候夏至。他正着手长篇,是块硬骨头,攻坚阶段,每每迎接挑战,难免在信心与自我怀疑之间摇摆。我佩服他们经年累月从事着如此消耗智力与体能的浩大工程。长篇与举重无异,还是挺举;不像我写散文随笔,题材再难,篇幅再长,也不过一逞抓举之勇。

顺着刚才的思路,我和他用短信探讨改变个人风格的可能性。输入笔画的同时,我头脑里忽然涌现鲸鱼远航的画面。座头鲸是所有哺乳动物里迁徙距离最远的,它不因自己的体积庞大而减少远征。那些伟大的作家,创造力蓬勃旺盛,他们的著述数量惊人,并且有勇气不断把自己驱遣到更遥远、更荒凉的领域,从而完成生命意义的壮丽迁徙。的确,大师们让我联想起这潜游大海的巨兽,想起在它尾鳍的重击下,每每如何激起令人震撼的雷霆般的浪涌。

*昏,乌仁娜

蜂蜡慢慢融化,我喜欢琥珀色的*昏。这样的时候,握紧的拳,会不由自主地软下来,让一缕细沙和时间里的恩怨穿过指缝,于是干净的手能够祈祷。这样的时候,我喜欢赤脚走动,打开落地窗和音响……吹过我,是通透的风和歌声。

始终迷恋具有异域风情的音乐,纯旋律,或者神秘的哼唱,即使我听不懂一句歌词。我想那并不妨碍理解,反而激发想象。设想那些进入天堂的灵*将如何交流?来自不同国度,被不同的母语文化所喂养,他们怎样突破隔阂彼此了解?忽然有一天我似有所悟,他们可以用眼神和音乐交流,那是不需要译者的语言,那是婴孩般的天资。

我喜欢感情上结实的民族。几年前看杨丽萍制作的《云南映象》,不知不觉,数次泪流满面。声若裂帛的歌唱,血脉贲张的舞蹈,只有往疯里活、往死里爱、保持原初活力的民族,才能这样热烈激越地表达。其中一幕叫《朝圣》,撼动我心。情不自禁地,那些虔诚的人把自己祭献:他们宁愿在靠近天堂的路上被神抛弃,也不要被俗世的王所恩宠。

去*,我在尼勒克县的伊犁河谷漫步:泥土上朽断的树根,*蘑菇,不再藏纳籽实的松塔,湿漉漉的小野莓,还有无名大鸟折落的覆羽,悬在花梗上的蜂群。隔得不远,高山融雪形成冷玉色的河水,冲刷着两岸卵石滩,响彻浩大之声,但我充耳不闻,脑海里不断回荡一首维吾尔族情歌,我们在旅行用的越野车里听了一路。被热烈而又悲凉的情绪感染着,我进入虚拟的怀恋:离我而去的艾热提,你将在谁的屋檐下擦亮你的英吉莎小刀?后来走西藏,环境缺氧,唯有藏歌像河流汹涌在我体内,让我始终怀有出发时的力量。即使行旅艰难荒凉,我依然被照耀,相信无尽碎石路,正是通往天际或天际那边隐约的天堂──足够空旷,神就居住在高处不胜寒的地方。

少数民族的音乐,往往具有坦然而干净的儿童般的执着,其中满怀的爱,能够作为内在的光源把人照亮。那种纯粹与浓烈,精明的所谓现代人难以承担。我们在调情中夸饰氛围,心神却拒绝给付,不过擅长隆重的口语表达罢了──体积大、密度小的东西,在性质上无不轻浮。我笃信,真正的爱,以最古老的方式存留;现在普及的快餐感情,我会犹豫着如何描述。这是爱吗?假如彼此只有一片安眠药就能镇压的惦念、两次红灯之间的等待耐心?现实中充满太多转折和变化,爱到图穷匕首见,我们就会发现,此前曾经生死相依的誓言,成了多么令人尴尬的荒谬修辞;而遇挫总结起来,或许也会被归纳为某种技术故障吧?说来说去,我们都只是自己的宠物,自私中反复计较,生了一副期望被他人随时呵护的狼心狗肺。我们太狡黠了,缺少可爱可敬的笨拙,结果反而被聪明所误。

我将不厌倦地守护着我的羊群,

安详地在肥沃的牧草地上吃草,

孕育自家乡摇篮的

我的传统、歌谣及故事

我将带着它们到远方……

这是乌仁娜的声音,尘世中的天籁。

选择她的CD时,我完全没有听说过她,没有受到任何宣传的推动和蛊惑。三联书店的音乐架柜上,我偶然遇到她的专辑。她的样子与众不同,丝毫不符合封面美女的造型,烈日灼伤留下的晒斑非常明显,直接得让我不习惯。乍一看,这个与我同龄的女人比较显老,但她脸上流露着一种沧桑者身上稀有而别样的纯真,瞬间吸引了我。

十九岁,不会说汉语的乌仁娜离开祖先世代居住的鄂尔多斯草原,先在呼和浩特,然后到上海音乐学院学习扬琴。在北京寻找工作时,她遇到德国的巴伐利亚筝乐手罗伯特,随他定居柏林多年,现在乌仁娜又把家搬到开罗。她始终是个游牧人啊,云游四海的自由者。

没有系统学习声乐,恰恰是对她天赋的保护。乌仁娜为此感到庆幸,她说:“在音乐学院我遇到很多纯真的声音,来自文化古老丰富的少数民族如西藏等地,但他们毕业之后唱起来都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演唱的语言,真是耻辱啊。”

《生命》录制于泰国清迈山区的木屋,我很多年没有听过如此质朴感人的声线,动听到直抵*魄。放进汽车的音响,我听了足足半年,毫无厌倦,又买了十几盘送朋友。对《蓝色草原》一碟,乐评人这样描述歌声带给听者的神奇体验:“在原野上看到瞪羚纵身一跃,却不知它将落在多远的地方。”她值得赞叹,不止是跨越四个八度的天赋,而是她的音乐能够如此自然、温暖、饱满而又满怀倔强个性。

杜丽曾把蒙古族作家冯秋子形容为“身怀五谷的女人”,对,就是这个词,也可以用“五谷丰登”来形容乌仁娜和她的歌声:她的歌吟有时神秘高渺,有时生蛮莽撞,听了就觉得牛羊都忠诚,爱恨都结实;地气饱满,水草丰实,这里养护着羔羊清润的肠胃,而呼麦那奇异的喉音回荡在远方的地平线……只有襟怀敞亮,歌唱起来才能如此荡气回肠,令人沉浸。

《斯莱花》是首慢歌:“离开一个月,就可以看到,高大的榆树已经长出了巨大的花冠,在灵*深处,我总是思念着我亲爱的斯莱花……”我感动的不在于她唱得多么舒缓,而是专注,对植物的一往情深──清澈又醇洌,盛满马奶酒一样令人饮醉的爱。

传统民谣里一般大量都是情歌,但乌仁娜不,许多作品都是她对传统的延伸性继承,包含着即兴创作成分,直接表现爱情的所占比例甚微。她歌唱大地、河流、兄弟、蒙古人的品德,当然,还有温柔忠诚的马匹。她经常歌唱骏马:“挺立在水塘边,骄傲而野性,沿着池边漫步,像流水一样从容……它是琴达木尼马,美丽的珍宝。”或者,“我的小棕马们有漂亮的毛色,健壮的脊骨,我用上好的草料精心喂养,我要骑着它们云游四方。”

马的确是蒙古人的骄傲。我喜欢这种极具灵性的动物:披覆飘逸的鬃毛,夜空下映现星星的深水晶眼睛,以及,眼神里痴情般的信任。在缎面般平滑的皮毛下面,腱肌微微隆起……当我贴合着马的脖颈,它由于某种羞涩轻微抽搐了,我的面颊感到一阵颤抖的暖意。记得那年在康西草原,我骑马,从下午到*昏。后来我疲倦了,喝过浓酽的奶茶,就仰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羊群,听耳畔的马头琴。那匹枣栗色的牝马温顺地垂下弯长的睫毛,似乎鼻息也调整得轻柔。那夜,在草原的黑子宫,在额嬷的摇篮里,我沉睡如婴儿。

夜晚,星空

前两个月,一直下雨,北方少有如此贯穿整个夏日的漫长雨季。当乌云翻涌,当天空卷起旧铁皮的屋檐,雷声阵阵,大神在用力捶敲……他需要维修他的工程,我们也需要维修我们的信仰。闪电,巨大无比的枝形水晶吊灯被剧烈震动,然后一盏盏地爆裂、碎掉。我知道,在丛林中,每个闪电都意味着数百平方公里的暴风雨。枝干折断,树冠倒塌,然而聚力千钧的雷霆过后,大自然依旧,生死寂静。

旷日雷雨,终于放晴。一整天的大太阳,晒得人筋骨酥软,懒洋洋的。傍晚散步,贴着地偶尔吹过一缕凉风,好像有只小兽从脚边匆匆跑过去了。仰望天际,今夜群星奔涌:真美,这场亘古不曾寂灭的焰火。星空,宗教里的天堂,被遥想却不能被触及……永远激动人心,它是长久蛊惑着我的神秘意象。

的确,夜空华丽非凡,这镶满碎钻的表盘,每分钟转动都昂贵得超乎时间本身,象征着天堂这座最奢侈的酒店,仅住一晚,就要花费我们终身的美德。我们的灵*飞升之前,肉身曾经怎样匍匐大地,胸腔里酝酿无声的悲喜,像衔着残渣的小蚂蚁踉跄奔行。据说,如果在人间吃够苦头,反而有助于荣享死后的天堂;那么在地狱里继续受苦的,似乎依然在延续人间磨难,他们是否在筹建远景意义的更大的天堂?那些通过苦行与终身祈祷进入天堂的圣徒,一旦身处天堂便无须劳作,成为终日无所事事的寄生虫,他们为何未在免除劳役的舒适中,感到瘫痪般的幸福里预埋隐患?

当月色如水,我们就被想象中的宠爱所照耀;当流星闪逝,我们就看到天上的棋手正移走他的王后……而谁又能从容,与神对弈,破解千年残局?在星光下想象诸神的宴乐……我们究竟充当什么角色,是被邀请的宾客,抑或只是他们舞步下的尘埃?或者,人神之间存在着更为残酷的关系,虽生如草芥,但作为挖掘众神山的一群白蚁,我们螯足间举着战胜品的残渣……像教堂里分食给信徒的圣体。

地平线上的苍生,每每仰望夜空,都无法否认,他们见证着壮阔的奇迹。创造星宿的,出自什么样的伟力之手?无神论者抱定实证主义原则,否定教徒的胆怯作风:他们把天地运转全部归于神的光荣,如此才感知自己归属,这其实是自降为奴。教义往往强调,要彻底解除理智,无依无靠地完全信赖,然后才能获得清醒的灵,以追随神光。这个过程意味着我们首先被降服──作为孽障众多的妖魔,然后才被神悦纳──作为唯命是从的奴隶。在无神论者的自信里,远古洪荒,全无逻辑,直到人类这种先天脱毛的裸猿出现,世界才被真正地归纳、总结、命名甚至提供。他们说,坐在王位上的,并非人类想象力的产物神明,正是人类自己;人对神的观念执迷,相当于艺术家爱上自己所创造的雕像。人类说,要有光,于是就发明了蜡烛和电灯。从狭隘的审美趣味出发,我难以把一切概括为某种科学公式下的运行,我内心需要敬畏,需要神话和信仰以及对此伴生的怀疑与僭越。想起某小说里的一句引文,是罗伯特·勃朗宁在《布洛格拉姆神父的报告》里所言:“我们注意到的是诸事危险的一面,是正直的小偷,是慈悲的凶手,是迷信的无神论者。”人类的骄傲和自信出自何处?我想其中既有蒙受神恩的喜悦,又包括针对神的不甘、反叛与革命。

即使是宗教信徒也拿不出什么确凿证据来指认显灵,然而,上帝的伟大之处也许同样在于他的隐身。天地壮阔无垠,万物繁复多姿,他创造奇迹却放弃彰显荣耀──上帝淡漠,对此不感兴趣,因为他并不需要向谁炫耀能量。能够频繁创造奇迹者,态度上必然无动于衷,因为奇迹不再被认作奇迹,仅只寻常之物。但我们热爱奇迹,尤其为自己所创造,因为在那非凡的偶然性里,我们无法平息哗众取宠中的自得。该怎么克服自满且贪婪的弱点?我们难以自持,习惯于跳出来占有哪怕微小的分币和零星的褒义词。

浩瀚,无垠,广阔无边……从地球观察宇宙,我们难免卑微。那么,调转望远镜的方向,从太空观望地球,景象如何?探索外太空的飞行器传回的照片显示:地球在幽蓝的空寂里缓慢转动,像一枚神圣的骷髅;旋转在上帝手里的我们,就生活在它结痂的表面。

我们颂扬神威,或者亵渎,或者在复杂情绪中忐忑,无非是为了赢得有限之中可怜的自由。到底什么样的温暖才会令人屈服,什么样的屈服才能让神怜悯,什么样的怜悯,值得我们所有的放弃?跷跷板上起伏着大的世界和我们的小命,被晃动的摇摆之间,什么,我们才最应听从,神的耳语还是领袖的口号?山鲁佐德的悬念还是斯芬克斯的谜语?

圣像之下,血流得比任何一个最凶恶的暴徒所能制造的都要多。为卑琐之事死去的不过几个区区单数,而宗教之战,为古往今来的抽象之神,复数的死者庞大到不可计算。也许,没有斩钉截铁的忏悔,也没有不流血的信仰,看那星空,即使在最高远的夜幕教堂,也孤悬千万飘浮的烛火和亡灵。

法国人雅克·阿达利在一本论述迷宫的专著中曾在结语中写道:“不管怎样,明日的漂泊者都将需要重新把圣体搁在他的双肩上,都需要随身携带他的上帝。”在“随身听”之外,人们还将听从于内心的“随身上帝”──它是随身携带的与彼世的联系,这意味着,上帝被拆解成美丽的残片,每个人都因这种随身的携带,而拥有甚至成为上帝的一小部分。我们将用一生的时间穿越身体里由细胞、血管、神经、欲望、理想、道德等组成的重重迷宫,去寻找那个上帝的残片,那片脱落的彩鳞。那么支配我们的某种美德,有可能是那个秘密上帝的统治吗?是否某种盛大到极处的完美,以致独立的载体无法承担,上帝才被分裂成更细小、更轻盈的部分?良心,是不是上帝最小最小的倒影?之所以找不到上帝,原因是否在于我们不够团结,所以无法凝聚成上帝的整体。巴别塔寓言揭示过,如果团结一致,人类可以抵达天国,它是否隐喻着:人类不仅可以拥有上帝的视角,并且,彻底团结的人类整体就是上帝本身?现在,我们带着无法拼合的元辅音和敌意,各自孤独。从巨塔上被拆散的砖瓦,铺成了相互隔距的檐瓦;共同建筑的万丈雄心,跌落为需要各自守护的低矮乃至卑琐的秘密。

……夏至,我随意记录这天从早到晚的心情。五分钟过去,如果我的思维还处在停滞阶段,文字上没有任何增加和修改,电脑的屏幕保护措施就启动了:黑暗渊深,无数流星向我飞行,彗尾留给看不见的虚空。这是我的星空。星空背后,藏着我想象力的魔法、写作中的未来。假设我感觉倦意,膝盖微弯,进入劳动后的梦境……我知道,覆盖所有睡眠者之上,苍穹遥远,夜空清凉,上面种植着星星点点的海棠花。

《巨鲸歌唱》《幻兽之吻》《有如候鸟》是作家周晓枫的散文代表作,也是她十年创作的总结。三部作品均以动物意象命名,形成“它们”三部曲。在关于“它们”的讲述中,周晓枫由它及人,深挖人性的温暖与不堪,也坦陈暗藏在生活中的秘密。既有小说的笔法结构、戏剧与电影式的画面布局、科普的准确与信息量,也有诗歌的想象和语言,以及哲学的思辨,拓展了散文写作的边界。周晓枫有天真的心,冷酷的笔,用孩子的想象与成人的深刻,营造波云诡谲的文字秘境,直抵世相与人情。

虽然都以动物为题,三本散文的侧重略有不同,如《巨鲸歌唱》更像一个收藏了许多个人成长印记与体验的记事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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